鱼_鱼

认真—记我的恩师李正中教授

                     李飞飞

    2001年我进入南大研究生院，一开始选择的是胡安教授的实验室。胡老师是我本科论
文的指导老师，选择他继续指导大概有一种顺理成章的想法吧。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我内心
爱好的是理论物理，对做实验实再是没有兴趣。在若即若离的心态里挣扎了半年多，我终
于跟胡老师提出想离开实验室去做理论的想法。胡老师是一个非常爽快热情的人，立即推
荐我去找李正中李老师。胡老师说到李老师的时候竖起大拇指说，“李正中是我的老师啊
。”

    2002年初，我在宿舍里给李老师打了电话，表明了想跟他学理论的想法。现在还记得
李老师在电话里说，“我以前主要做重费米子系统的超导现象...”，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
东西 ，但是不管怎么样，李老师跟我约了个时间见面。当时一起去的还有同宿舍的孙杰同
学。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深刻了，李老师西装领带、穿戴整齐的向我们走来，从来没有在
南大见过这样的教授。后来我知道李老师并不经常如此着装。他当时如此穿戴，是因为他
非常重视与新学生的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认真的人。多少个“非常”都不
够形容。

    第一次见面他还给我们谈到写书，我记得他说，“肚子里有了三倍的东西，才能把一
份写出来成为书”。这句话我非是用了10年的时间才真正明白。李老师的《固体理论》就
是这样的一本书。今年我研究半导体中的电子传导，接触到一个叫“有效质量近似”的东
西，我和两个在Northwestern的导师都想搞清楚这个近似的由来，但是找到的文献都只是
随便提一下这个名词，从不谈来龙去脉，也不引用这个近似的原始出处。无意之中我翻开
李老师的书，居然找到了详细的推导。再后来我才知道，这部分推导来自Slater一篇老文
章的附录！这就是李老师说的三分中的一份。太多人的引文不过是转抄别人的引文，自己
恐怕都没有读过。太多人把自己仅知一份夸大成三份来写书！

    初次见面并且没有确定我跟李老师的师生关系。真到确定是等到下一个学期他讲授《
固体理论》的时候。因为其实我也是一个比较认真的人，李老师布置的作业我都非常仔细
的解答。记得有一道题里要用到一个书中提到的关于晶体的简单结论，我觉得这个结论虽
然在书中有了，但没有证明，正确与否对我来说并不是很明显，于是自己在作业里对不同
晶系一一证明了该定律的正确性。作业被批改完发回来后，我看到李老师在上面写了两个
字--“认真！”。后来我的作业本上经常看到“认真”两个字。课程大约上到一半左右的
某一天，李老师在课间走过来跟我说，“你比较认真，接下来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胡安的
973项目，我就收你这一个学生了”。（本以为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但后来李老师又收了我
的一个柳州老乡任远，并指导了强化部的金达飞。两人都成了我的好友。）

    我这才正式成为李老师的学生。我从没有问过他当初为什么决定收我做学生。但我很
肯定他是因为从我的作业里看到的认真。当然我这样认真不是为了高分或者想表现给老师
看，我的认真是来自我骨子里对不求甚解的不可容忍。我想李老师一定是从我的作业里看
到了他自己的一点点影子吧。

    只有认真的人才会赏识认真的人。只有努力过的人才能理解努力的人。

    李老师的认真贯彻在他生活和工作的点点滴滴之中。《固体理论》他讲授了几十年，
但是每次讲课之前，他都要用一天的时间备课。几十年来学生的作业全是自己批改，而不
是让高年级的学生代劳。而且，他的爱人龚老师告诉我，只要他在作业里看到不同的解题
方法，即使答案是正确的，他都要完全按该学生的方法亲自做一遍，找出所有可能的错误
写在作业本上。因为这样，他经常批作业到半夜两三点。到了2003年，李老师因为糖尿病
身体非常疲倦，加上长期失眠，他终于接受爱人的劝说，把改作业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很
荣幸成为李老师讲授生涯中所信任的人之一。

    我的第一篇论文是与李老师一起发表的。为了教会我如何写文章，李老师让我一开始
自己写稿子，由他修改。第一次写文章，而且是英文的，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每
次我写好，打印出来，稿子交给他，他就在上面批注，还回来给我，再写，再改，这样来
回了十几次甚至几十次记不清了。这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修改文章用的标记方法
是专业的，即出版社编辑用的符号系统，非常的直观清晰。他说这是最高效的办法。可惜
我到现在都没有自己学会去用这些符号。该有多认真的科学家才会这样对待文字？

    有一点我倒是从李老师身上学到了，那就是如何检查文字。李老师告诉我出版社的编
辑检查文字，要在三个不同的时间各看一遍。今天检查完了，放下忘掉；明天再看一遍；
后天再看一遍。如果一天里连续看三遍，是找不出错误的。这个方法我沿用至今。所以我
重要的paper work都是要提前三天准备好的。

    李老师喜欢钓鱼。有一次我星期五下午修改完文章，交给他检查。他说，“我明天要
去钓鱼，只能回来以后再读，下星期才能回给你了”。我说好的。结果没想到第二天他的
爱人龚老师就打电话叫我到家里拿改好的文章。李老师已去钓鱼，但文章已经改好。他连
夜全部检查完了！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人，如果有学术的工作放在身上，他就没有办法尽兴
的去钓鱼，非得连夜把任务赶完了才能安心。有多少人这样认真的对待学生？有多少人这
样对待一个并不需要即刻完成的工作？

    2003年我在李老师家里投出了生平第一篇文章。当我按下鼠标，确认文章发送以后，
李老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说到，“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一次次的紧张过来”。
其实我才应该是最紧张的人，因为当时的我马上要申请出国，这篇文章如果能发表将增加
我被好学校录取的可能性。我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发了一辈子文章的人比我还紧张还重视
!

    李老师的认真和严谨来自他作为一个科学家所具有的真正最重
要的品质：努力！

    认真和严谨可以从简单的细节里看到，但努力是一种内涵，若不仔细长时间的体会则
很难发现。很多人以为成功的人都是运气太好。其实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努力的，努力
源于理想，努力成就理想。这是我是很多年后用失败才理解了的东西。

    2004年我带着荣誉从南大毕业。因为与李老师的工作，我被评为优秀研究生标兵。可
是我没有意识到，我所获得的成绩是李老师手把手带出来的，每一步都是他亲自推动的，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缺少那个最重要的品质：努力。当我离开南大出国读博以后，没有
了李老师的直接督促，变成一个非常懒散的人。在科研上不思进取、不做笔记、不读文献
、心猿意马。李老师其实很早就看出来我不够努力，所以一直很担心我，一直以各种方法
劝说我。可惜我一直没有能正视这个问题。2009年我带着遗憾从Brown毕业，虽然完成了
PhD，却没有得到任何荣誉。

    2004年和2009年的差别终于让我惊醒，明白了李老师每次在电话里的劝说。明白了他
说的苏东坡父子学书法的故事，明白了他所告诉我他自己如何通过努力成为班上第一名的
故事，等等。在博士后期间我开始努力，恶补了很多博士期间该学却没有学的东西，认真
的总结笔记，重读所有的基础物理知识 。现在我的读书笔记一天天在增厚，对物理和对科
学的理解与日俱增，儿时改变世界的梦想重新燃起。甚至开始引导自己的孩子去学会努力
和坚持。这所有的改变，都源于李老师的鼓励和劝说。老人家曾经说过他很担心我，甚至
很自责，他觉得自己当年对我指导太细，没有让我学会去独立和努力。他这样自责让我很
痛心。我自己的错误怎么能怪到李老师头上！

    但是我现在终于知道努力了，最欣慰的是老人家也知道了。上个星期与李老师的最后
一次通话里，他第一次，很遗憾的，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说，“我晓得你已经知道努力了”
。

    李老师您给我了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学生李飞飞
          2012年9月21日10点44分于Evansotn IL,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