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整理刘拓《伊拉克访古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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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刘拓已离开我们两年了,很多朋友说很可惜,看不到刘兄的《伊拉克访古行记》了,我便用能寻找的资料稍加整理,以做留念。我写了名词标注与非标准两个版本,如需标注,可后台留言。
7月5日,圣城卡尔巴拉
我给许多地方排过攻略与行程,伊拉克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本不敢想在最近几年造访,但伊斯兰国于一五年开始的摧毁古迹行动让人丧失了等待局势好转的希望。尼姆鲁德、豪尔萨巴德、尼尼微、哈特拉这些拟定时还完好的古迹,已在伊斯兰国的炸药与铲车下化为齑粉,这对每位学习热爱考古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与煎熬。仅仅半年时间,亚述故地的重要遗址几乎摧毁殆尽,而巴格达以南的两河流域下游,作为更古老的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文明的发祥地,也岌岌可危。幸而当前伊拉克南部地区虽然恐怖袭击频繁,但毕竟不是叙利亚那样的内战状态。更因为2015年3月摩苏尔博物馆被毁事件发生之后,伊拉克政府为了宣示对抗伊斯兰国的决心,毅然重开了关闭十二年之久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借着这个契机,我在做了半年的准备之后,在比较安全的夏季斋月向巴格达进发了。
去往巴格达的行程从德黑兰转机开始。由于什叶派圣地卡尔巴拉和纳杰夫都在伊拉克,伊朗成为了去伊拉克人数最多,航班最频繁的国家。当看到候机大厅里谈笑风生的身着黑色罩袍的伊朗女性时,很难想象她们即将前往的是伊拉克这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夏日的中东,永远万里无云,由东向西,扎格罗斯山的峰峦从机翼下消失,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刹那间铺展开来。飞机持续下降,一条无比曲折的河流从天边缓缓移动到眼前,这就是底格里斯河。飞机平稳降落在河西的巴格达机场,机舱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齐声念起赞颂安拉的经文。这一场景在之后乘坐汽车、火车时出现了很多次,一次次越发让我热泪盈眶。生活在这样的国家,每一次安全的转移似乎都是一种侥幸,一桩桩幸福与不幸,看得多了,无非是难逃的命数,唯一不变的,是对真主的忠诚与感激。一位英语极好的前来朝圣的伊朗人主动帮我办理了出关事宜,得知他要前往纳杰夫、卡尔巴拉、巴格达、萨迈拉这四个什叶派圣地后,我赶忙询问他形势不太稳定的北部城市萨迈拉是否安全。他说城里没什么问题,他妻子才去过,但路上可能有“达什”。我不知道什么是“达什”,他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说你知道你来的是伊拉克吗,于是比划着杀头的动作,画了个圆圈,里外写上了“万物非主,只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的阿语,我看明白了这是“伊斯兰国”的旗帜。
走出机场大门,一股热浪几乎将人掀翻,虽然之前有过心理准备,但是巴格达夏季五十度的高温,不身处其中真的很难想象,好像三米之外燃起熊熊大火,风还从着火处往人身上吹。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作为西亚地势最低的区域,让原本就酷热的环境因为海拔的降低更让人难以忍受。而这里又是典型冬雨夏干的地中海气候,夏季几乎一片云都没有,更是给火炉又添一勺油。
巴格达机场门外是免费的摆渡大巴车,还是双层红车,类似伦敦的著名交通工具。大巴车开出两三公里后,将乘客放在了离候机楼较远的车辆集散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答,防止机场大楼遭到恐怖袭击。已是下午五点,我找了一辆的士,告诉他去穆斯坦绥尔经学院,这是巴格达最有名的古建筑。本来预计在天黑之前还能抢时间看这一个景点,但路途的艰难远远出乎我和出租车司机的想象,巴格达路边的检查点实在太多。在城郊,大概三四公里有一个,进了城区,不到一公里就有一个。本以为拿着中国护照可以轻松通过,没想到这是后来麻烦的根源之一。因为参与“伊斯兰国”的人员大量来自中亚、阿富汗地区,很多人的外貌特征和中国人非常相像,所以伊拉克人眼里,中国人反而成了重点怀疑对象。每一个检查点都要对护照和签证页的真伪反复查验,有些检查点更要把我在小黑屋关一阵子,等待领导的指示。这时我逐渐认识到,在秩序相对正常的南部地区,对普通外国人影响最大的不是恐怖分子,而是反恐神经过分敏感的政府军。这种怀疑虽然能靠持续不断的解释化解,甚至我在沿途遇到最慷慨无私的帮助,都是来自被我出行目的所感动的伊拉克军人,然而它始终如定时炸弹一般,还是在行程的最末引爆了。
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到达穆斯坦绥尔经学院时,已是日暮时分。经学院早已关门,唯有一轮落日,映红了经学院外墙上精美的阿拔斯王朝砖雕。旖旎的底格里斯河从经学院一侧缓缓流过,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经过和守桥士兵的一番交涉,我走上了跨河大桥,欣赏那亘古不变的底格里斯河里跳跃着的金黄色的光,直到太阳从长河的尽头落下。暮光漫天,我却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对初到伊拉克的我难度有点高的城市,去更安定的地方调整思绪。犹豫了几分钟,我拦住一辆出租车说道,卡尔巴拉!几分钟后就到了汽车站,黑夜掩盖了我的中国脸,没有经过任何检查点的阻拦,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这座什叶派圣城。
伊拉克文明史底蕴之深厚,恐怕只有埃及能够与之匹敌,与埃及相对单纯的历史时间轴不同,这片区域,从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的纷争开始,就是不同人群逐鹿的主战场,足以让很多历史爱好者看得晕头转向。但简而言之,伊拉克文明史主要经历过亚历山大大帝、阿拉伯人、蒙古人、奥斯曼土耳其的四次大洗牌,由此可分为五个大的段落:
1:前3500年到前331年亚历山大大帝攻陷两河流域,属于两河流域文明时期。这一时期也可以公元前539年阿契美尼德王朝居鲁士大帝攻灭新巴比伦王国作为结束,但第一波斯毕竟有着浓厚的两河文明色彩,适合放在前一时期。
2:前331年到637年阿拉伯人攻陷萨珊波斯首都泰西封,属于希腊化与萨珊时期。
3:637年到1258年蒙古人攻陷阿拔斯王朝首都巴格达,属于倭马亚与阿拔斯王朝时期。伊拉克(库法、巴格达、萨迈拉)在本阶段大部分时间是伊斯兰国家的共同首都所在地。
4:1258年到1921年伊拉克王国成立。这段时间伊拉克未成为独立国家,也未成为伊斯兰世界的中心,直到奥斯曼土耳其解体。
5:1921年至今,独立国家伊拉克的近现代史。
可以看出,伊拉克在前三个阶段长达4000多年的时间里,都是西亚的文化中心。所以造访伊拉克时,并不是只有巴比伦、尼普尔、乌鲁克这样的两河文明可看。安息帝国的哈特拉,萨珊波斯的泰西封,也是世界上同一时期最为壮观的城市遗址。而本章要谈到的卡尔巴拉,尽管现存建筑年代较晚,但是其思想内涵,则是伊拉克作为伊斯兰世界中心的第三阶段留下的宝贵遗产,也是绝无仅有的景观。
晚上十点多到达卡尔巴拉,斋月的圣城,依然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由于晚上七点昏礼做完以后才能开始吃饭,所有店铺经营的时间,自然大幅延长。大街上的旅馆一家挨着一家,用来接待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的朝圣者。售卖各种食品、饮料、宗教用品的小摊位,挤满了大街两侧,密集的人流在其中喧闹地穿行——气氛一下子变得放松了下来,因为外国人众多,我就像在其他正常国家旅行一般,放心大胆地拿着相机记录着看到的一切,并不像在巴格达那么惹人注目。事实上,在卡尔巴拉、纳杰夫和巴士拉的三天,是我在伊拉克仅有的不被军队和警察骚扰的日子。
但正常总是相对的,各种场景还是会提醒你,这里是伊拉克,这里是圣地。从城外进入圣墓内部,大约要经过五道关卡,检查身上有没有违禁物品,好在这里的警官不会因为我的中国脸而有额外的怀疑。大街上到处悬挂着伊玛目阿里和伊玛目侯赛因的画像,和大量巨大的阿拉伯文写成的条幅,即使在伊朗马什哈德圣地,也见不到这么多的宗教宣传物。除此之外,我第一次见识到伊拉克女性着装的保守,所有的成年女性都穿着头身连体的罩袍,三成左右的人蒙面,这当然有圣地的特殊要求,然而,即使后来在巴格达和巴士拉看到的情况,除了特定的时尚区域以外,伊拉克女性最起码会戴着黑色头巾,像伊朗那样五颜六色的头巾极少看到,而只象征性遮半个头的行为更是几乎没有了,并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个女性像伊朗那样主动要求拍照。经历了萨达姆强制推行世俗化的二十多年,伊拉克却比伊斯兰教法统治的伊朗更为保守,这是我没想到的。望着圣墓的金顶,随着密集的人流穿过第四道关卡,眼前豁然开朗,卡尔巴拉的两座圣墓同时出现。圣墓都是圆形,外墙是蓝色为基调的繁复花纹,相距约七八百米,中间有一条巨石铺成的宽阔大道连接,大道上有成千上万人在走动。一年前,我曾在伊朗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圣墓中和神职人员聊天,他们谈起卡尔巴拉,都是眼含热泪;而现在,伊玛目侯赛因,这个让所有什叶派穆斯林都要顶礼膜拜的伟大名字,他用壮烈的牺牲在一千三百多年后所创造的的壮观景象,也让我眼含热泪。
伊玛目侯赛因的殉难,是什叶派产生的根源。穆圣归真之后,帝国的继承权产生了问题,部分人认为,穆圣的女婿阿里品行完美,其子哈桑和侯赛因有穆圣的血脉,是最正当的继承人。公元661年,阿里被刺,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僭夺了哈里发之位,推举制改为世袭,引起很多人不满。侯赛因作为反对者眼中的正统,于公元680年从麦地那前往库法即位的途中,与随行70多人在卡尔巴拉与倭马亚哈里发军队的战斗中壮烈殉难,从此这些人拥随着与侯赛因血脉相承的九位伊玛目(加上阿里和哈桑共12位),怀着末位伊玛目暂时隐遁,未来终将归来的信念,与正统哈里发传承分道扬镳。这种分离以纯粹世俗政治的争斗为契机,却最终发展为什叶派和逊尼派在宗教、哲学等各方面的区别。伊玛目圣墓崇拜,算是外人看来什叶派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种习俗。什叶派的反抗者形象势必为主流哈里发不容,尤其当阿拔斯王朝以正统性更强的名义取代穆阿维叶的倭马亚王朝后,以最正统自居的什叶派必然会让新王朝恐慌。从第七代伊玛目开始,什叶派的活动愈遭限制,这些伊玛目最著名的成就,大概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害而殉教了。当前第一代伊玛目阿里圣墓在纳杰夫,第七、第九代伊玛目圣墓在巴格达,第八代在伊朗马什哈德,第十、十一代在萨迈拉,其他的圣墓均在麦地那,但都在瓦哈比政权占领时被摧毁。这些因殉难而引发的崇拜,使得什叶派的这些场所总是流露着浓浓的悲戚气氛。
卡尔巴拉的两座圣墓,西侧属侯赛因,东侧属其弟阿巴斯,我本想在圣墓内拍些照片,但经过最后一道岗前,相机与手机都要寄存,甚至连不能照相的手机都不准带入。这规定比伊朗马什哈德保守很多,或许是害怕影响里面的肃穆气氛。
进圣墓已是晚上十一点,但里面依旧人山人海,圣墓外原是个露天广场,现全部用大棚盖上,成了室内空间,供着充足的冷气,比外边舒服太多。大棚下无数信众或席地而坐阅读古兰经,或面向圣墓跪拜。进入中心建筑,人群摩肩擦踵,我连脚都离了地,不由自主,被身后人群推向圣棺。圣墓内是满墙满顶的镜子装饰和一个又一个繁复的水晶吊灯,闪耀的让人睁不开眼,事实上,满工的镜子装饰几乎是所有伊玛目圣墓的标准配置。震耳的哭声与叫喊声不停传来,上百人围绕着圣棺,激动而又秩序井然地对其触摸亲吻。有人边喊侯赛因的名字边低头痛哭,有人坐在角落里,无声垂泪。多数人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深沉悲戚而又带着幸福的祷告。面前场景远不是卡尔巴拉最疯狂的状态,伊斯兰教历一月十日是纪念侯赛因遇难的阿舒拉日,那时数以万计的什叶派穆斯林会把卡尔巴拉变成人流浮起的城市,人们在大街上游行,在舞台上演出,甚至还有信徒会用铁链和刀弄伤自己的身体,以感受侯赛因当年受到的苦难。几天后的伊玛目阿里遇刺日,相似的场面又会再次上演。
从圣墓出来已十二点,我随意在街上闲逛,耳边却不断传来“达什”的私语,这是路边摊贩对我中国脸的议论。阿富汗的什叶派很多为哈扎拉人,属蒙古人种,与中国人长相十分相似,这里的摊贩见东亚模样就以为是阿富汗人,便毫不忌讳地当面蔑称为恐怖分子。从这点上也能看出,什叶派民众对“伊斯兰国”的愤恨。然而,我戴着的眼镜和身前的巨大单反相机毕竟不像是阿富汗人的装备,很快就有人问我是哪里来的,得到中国人的答复后,我沿路收获了大量免费的红茶、点心、干果,还有各种合影,这也是我未来数日旅行中的常态。其实最常态的事还是发生在白天,因为夏季伊拉克南部的气温常达到五十度,所以不管在哪个城市,只要走在巷子里,每隔一两分钟就会有人在路边窗子里问,守斋吗?若回答不守,便问要喝水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便从屋里端出一大杯冰水,然后愉悦地看着我喝下去。这个过程是那么自然,然而对于斋月而言,更让我感动的是他们对异教徒理所当然的宽容。伊拉克普通民众待人之热情友善,是我去过的穆斯林国家之最,然而民风越是友好,我心里越发悲哀,这样的民族,这样和恐怖主义看起来毫不沾边的民族,为何会发展成今天这般。
我并没有从卡尔巴拉直接去纳杰夫,而是向东前往希拉省,参观伊拉克古迹中知名度最高的巴比伦古城。随后在南下去往尼普尔、乌尔、乌鲁克诸城的过程中,连续遇到了被抓捕前最棘手的麻烦。
7月6日 永恒的巴比伦
第二天上午,我在卡尔巴拉城里又转了转,便前往巴比伦了。去巴比伦前,我先打车去了卡尔巴拉西面五十公里处一个非常重要的阿拔斯王朝要塞乌克海达尔宫。通常情况下,一个国家钱币上印制的风景,其知名度在国内应该很高。乌克海达尔虽在中国少有人知,确是伊拉克一千第纳尔上的图案。此处过去是通往叙利亚的重要关卡,但目前几乎在一片荒漠之中。它建于公元775年,为开国君主阿布·阿拔斯·萨法赫的侄子所设,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阿拔斯王朝早期建筑。除此之外,沿路风景也有些意思,去此地的路上会经过伊拉克中部最大的湖泊鲁扎宰湖(米尔湖),很难想象,在干旱炎热的伊拉克中部竟然有个四五十公里宽的大湖。那日是我第一次白天坐车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旷野上奔驰,兴奋地不停拍摄窗外的景物,然而过了三天,基本就不拍了,因为伊拉克南部的景色太单一了。两河平原之平,不到实地难以想象,从巴格达到巴士拉路途有五百多公里,但海拔只下降了二十余米,不论在郊外什么地方远望,天际线都像尺子画得一样平。天与地的交合处,是疏落的椰枣树林,这也可以看做伊拉克最具标志性的自然景象。伊拉克早期城市遗址容易寻找,也许地形有关,因为在如此平整的大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哪怕五米高的土包,也能在十里外看得一清二楚。看完乌克海达尔回到卡尔巴拉,司机将我放在了长途车站。与我之前所想不同,伊拉克南部的公共交通其实非常发达,特别是合拼出租车,只要进入任何一个汽车站,满眼望去都是黄色的出租车,司机们叫喊着要去的地方,凑够四人就出发,因此等车一般无需很久,非常便捷。也正是因为这种便捷,让我渐渐忘记了伊拉克是一个非正常国家,以致最后也是因为随意坐合拼出租车前往距离前线较近的萨迈拉(7月13日),招致祸端。
坐上去希拉的车,我想把下午的时间都留给巴比伦。希拉在卡尔巴拉东部,不到一小时即可到达。我吸取了前日被检查点折磨的教训,远远看到检查点,就用头巾缠住脑袋,再倒下酣睡状。大部分检查点只扫视车内有无可疑人员,看不到我是外国人,自然就畅行无阻啦。然而,每个城市的边缘,都会有一个强制下车查身份证的站点,这是逃不掉的。巴比伦遗址在希拉城北五六公里处,进去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萨达姆在山顶修建的那座已残破的行宫。下午三点正是最热的时候,我一人在五十多度的骄阳下,四望寂然,只听到热气从地面蒸腾的声音。然而伴随这种恐怖萧条的,是景区内精致的树木花草,以及宽阔整洁的柏油马路。四十年前这里曾游人如织,如今回想,唏嘘不已。
巴比伦是多数国人唯一知晓的伊拉克古迹,但其在两河文明中的地位以及与其他遗址的关系,则很少有人能梳理清楚。从地理上讲,两河文明所在区域向南可至波斯湾入海口,向北则是底格里斯河至尼尼微城一带,向西大约至叙利亚的埃布拉城。在文化上,大体以今天的巴格达-萨迈拉一带分界,南部称巴比伦尼亚,北部则为亚述。虽然现今的伊拉克是一个整体,但在当时,除阿卡德、古巴比伦、新亚述、新巴比伦等王朝统一了两区以外,其余王朝的势力,一般只能影响一个地区。巴比伦尼亚又以圣城尼普尔为界,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南部称为苏美尔,北部称为阿卡德,巴比伦城就位于北部的阿卡德地区。苏美尔、阿卡德文明是两河地区前一千五百年的主要文化因素,活跃在巴比伦尼亚南部。古巴比伦文明作为阿摩利人带来的新鲜血液,让北面的阿卡德地区站上了两河地区未来一千年的中心舞台。
公元前2004年,苏美尔人的最后一个帝国乌尔第三王朝灭亡,乌尔北部的两个强邦伊辛和拉尔萨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在这时,巴比伦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在遥远的北方养精蓄锐,传至著名的汉谟拉比王时,于公元前1763年,攻灭了如日中天的拉尔萨,统一巴比伦尼亚地区,之后北上攻灭埃什嫩那、马里、亚述,版图达到空前的规模。然而,如今来巴比伦遗址参观的人,是看不到古巴比伦遗迹的。汉谟拉比去世之后,古巴比伦城不再像之前那么伟大。公元前1595年,赫梯军队灭亡古巴比伦王朝,而东来的加喜特人抢夺了胜利果实。漫长而平庸的加喜特巴比伦,伴随着其后的分分合合,终于在公元前689年,被新亚述王辛那赫瑞布夷为平地。除此之外,由于巴比伦位于幼发拉底河附近,此地地下水位较高,因此,即使古巴比伦有残存的建筑,目前也难以发掘出来。所以古巴比伦的遗物上哪儿去看呢?前面提到的被巴比伦灭掉的拉尔萨、伊辛、马里等城邦,是现在古巴比伦资料最重要的来源。
现在看到的巴比伦,是在古巴比伦上废墟重新建立的。古巴比伦被亚述夷平之后,开始了缓慢的重建工作。其后,迦勒底人入主巴比伦,城邦实力逐渐增强,终于在公元前612年,联合米底军队攻陷亚述首都尼尼微,一雪七十年前的耻辱。及至两河流域最后一位伟大君主尼布甲尼撒二世即位,对巴比伦城进行了空前规模的建设,使这里成为了西亚乃至全世界同一时期最为伟大富庶的城市,这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巴比伦。巴比伦城大体为长方形,跨幼发拉底河东西两岸,面积很大;内城东西大约有三公里,南北两公里,均有两层城墙构成;在河东内城之外,还有更大的一圈外城。然而,现在可以看到地面遗迹的面积很小,主要集中在城市东城最北侧,包括南宫、北宫、伊什塔尔门等。南宫以南一公里,曾经是城里最高的塔庙建筑,被很多人认为是巴别塔的原型,然而现在只有一个方形的略高于地面的土台。南宫东侧一公里,有个希腊化时期的剧场遗址,后来被伊拉克政府翻修得很新,观赏价值也不大。因而巴比伦的观赏核心区只有五百米见方,景区入口的位置,也就在这片区域的南侧不远。我沿着大路向北走去,很快就看见了尼布甲尼撒南宫那雄伟的复建城墙,这是萨达姆时期重建巴比伦城的一大“功绩”,却在客观上破坏了遗址。继续往前走,就看到了那一堆破砖烂墙的北宫,我内心激动难掩,迅速跑到了遗址上,这是巴比伦的泥砖墙!踏上两河文明的第一步,就从这堆泥砖开始。
下午四点,太阳仍不知疲倦制造着高温,但此时的我全然忘了生理上的不适,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兴奋地在残墙间爬高上低,寻找合适的角度,观察着遗址的结构。平坦的大地上,吹来的热风能烧着一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站在这泥砖遗址上,聆听2600年前的回响。两河流域可能是全世界最缺石头的地方,在巴比伦尼亚三千年的文明史上,直到这最后的辉煌,也没奢侈到使用石头营造宫殿。泥砖是这里唯一的建材,如今在伊拉克乡间它仍被使用,人们取泥铸成方形,太阳下晒干后用于砌墙,讲究一些也会烧制。这种砖和中国常用的形状不太相同,从乌尔第三王朝开始,泥砖就定型为正方形,从较早的乌尔遗址到最晚的巴比伦,大部分都是这样。砖上常刻有楔形文字,通常包含了国王的名字,这对于建筑断代非常有帮助,但因为泥砖建筑较不牢固,所以重修也十分频繁。
常有人讨论两河文明和埃及谁更厉害的问题,不得不说,从建筑上讲,两河流域的观赏性比埃及差得不是一丁半点。泥砖建筑的外立面非常单一,基本只能靠砖的叠落形成凸棱凹槽,再就是砖雕的运用,这种实例其实并不多,巴比伦的伊什塔尔门和其南北的巡游大道是泥砖建筑的空前绝后的精致杰作。巴比伦用八位大神的名字命名了内城的八座城门,伊什塔尔神象征着爱与生育,以其名字命名的大门离宫殿位置最近,因而也是全城最重要的城门。从北宫遗址向东走,可以看到世界上第一条柏油马路 – 巡游大道。大道上至今还残存着大量黑色沥青,从大道向南走,一个凹在地面下的雄伟泥砖建筑,就是伊什塔尔门了。
提到伊什塔尔门和巴比伦遗址,不能不追忆德国著名考古学家科尔德威。两河考古肇始于1842年法国人对亚述豪尔萨巴德遗址的发掘,经历了六十年挖宝式的发掘后,巴比伦才算进入了科学考古时代。从1899年到1917年,德国人用二十年的时间让巴比伦从一个看不到什么地面遗迹的土丘变成如今的样子,其中在建筑上最震撼人心的发现,就是釉砖拼图而成的伊什塔尔门。如今德国柏林的西亚博物馆,那个以蓝色为基色的装饰有一行行公牛和角龙浮雕图案的大门,就是从巴比伦遗址运到德国组装的伊什塔尔门上部,是尼布甲尼撒二世统治后期在原泥砖城门的基础上向上加垒而成的。
科尔德威除了收集了所有散落的釉砖,完成拼图,也将下部城门完全发掘了出来,至今留在原地,成为了巴比伦尼亚地区最为壮观的两河时期古迹。我沿着台阶缓步向下,走到那两堵布满浮雕的砖墙中间,西斜的太阳将角龙和公牛的轮廓勾勒得层次分明。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走在2600年前的地面上,走在2600年前的城门洞中,这是伊拉克最能让人有穿越感的地方了。走出伊什塔尔门,路西就是被萨达姆重建的南宫,作为倡导世俗和民族主义的领导人,萨达姆对伊拉克深厚的文化遗产非常重视,这导致原先遍满残墙的南宫成为了崭新的假古迹。走入宫内,我实在不知该看什么,只有在墙角不经意处,才有零星的老砖显露,却也被新砖压的碎裂变形。举世闻名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在南宫的东北角处,已毫无古意。地面遗迹看的差不多了,我无意间拿出一张第纳尔纸币,突然发现上面所印的巴比伦之狮!对很多人来讲,这或许是伊拉克最具象征性的一个古物了。我回到北宫找了找,发现狮子在巡游大道的西侧。为何这狮子珍贵呢?还是前面说的,在亚述地区,比这精美一百倍的雕刻随处可见,但在巴比伦尼亚,这么巨大的石头,需要从四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运来。它著名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发现的较早,十八世纪就被当地村民发掘出了,因而在德国人到来时,它已是地面上最显眼的标志物了。
离开遗址后,我又上山看了看萨达姆的行宫。该行宫高居山顶,在这极其平坦的大平原上,它的存在十分震撼。本以为行宫会戒备森严,谁知大门四敞,随意进出。行宫内部嶙峋幽深,落满灰尘,每走一步,都传来极为空旷的回声。所有精美的装饰与可移动物品都在零三年萨达姆政权倒台时被哄抢一空,但仅剩木质吊顶和精美绝伦的屋顶画,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它昔日的奢华。我在这数千平米且有着十几个巨大厅堂的建筑中随意穿行,突然一个拐角,看到一位战士手持冲锋枪坐在那里,吓得我魂都差点没了。士兵问了我是哪里人后,让我别动,飞快跑到里屋去翻东西,我害怕极了,觉得他会拿着一副手铐出来,然而他却拿出了一杯漂着冰块的水,五十度高温下两小时没喝水的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这样的建筑内,我第一次问当地人,你觉得萨达姆怎么样?他回答得很干脆,做出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拿起冲锋枪做突突状。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共戴天。此后我在南部问什叶派这个问题,得到的基本也都是这个答案。如果我后来没有进监狱认识那么多逊尼派朋友,我或许就会带着这个印象离开,然而那些截然不同的答案不能不让人迷惑,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实,在伊拉克可以找出很多这样的问题,所有热情友善的外表下,一旦深思起起来,又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转眼日已西斜,也到了离开巴比伦的时候,我往大门口走去,门外等候的出租车已全无踪影,我找工作人员帮忙叫车回希拉城,可就在这时,一辆轿车从景区内开了出来,二话没说就把我拉上车,绕路送到了希拉汽车站。我找了合拼出租车去迪瓦尼耶,准备明天就去尼普尔了。
车窗外夜幕已悄然降临,我心里暗喜,以为又可以像昨天在卡尔巴拉那样蒙混过关了,谁知到了进城的地方,所有人必须下车接受检查。士兵看了我的护照后面色凝重,我也暗觉不妙,一个多小时的僵持中,司机与另外三位乘客只能静静等待。终于士兵发话了,他让出租车先走,我留下来。士兵们都不会说英语,我不断解释自己的来意,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懊恼极了,然而我没有想到之后这样的懊恼会成为麻木,会成为习惯。在伊拉克每个人就好像风中飘零的叶子,无数种不可控的力量都可以支配你,个人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这种对命运的无力感,随着旅行的进行越发浓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我在监狱学的一句话——银沙安拉。
过了三个小时,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他们的领导来了,看了看我的签证,很洒脱的让我走。这一下士兵们突然对我非常友好,不光让我在检查点吃了顿免费的饭,还在路边拦车把我带进了迪瓦尼耶。这时已是夜晚十一点了,身上的汗早已结成盐壳,我劳累地说不出话,只想找个旅馆赶快休息。然而迪瓦尼耶的旅馆可不如卡尔巴拉那么好找,出租车始终在城外徘徊,停了好几个看起来非常高档的酒店,价格都在一百美元以上,远超我的预期和承受能力。我心里知道,老城区一定有便宜的旅馆,我不停地跟司机说去老城、去老城,然而司机始终听不懂。我急的几乎敲破了膝盖,司机或许觉得我的神智有些不对,一番折腾后,竟又把我送回了检查点。这下加重了检查部队对我的猜忌,又审问了一个小时,才明白我是要找便宜的旅馆,于是又拦了辆车,让我进城。这辆出租车停靠了和前一辆一模一样的几个地方,我使劲按捺,但还是按捺不住愤怒。这时车子开到了一个局促而繁华的地方,我觉得应该是老城区了,狂喊停车。然后拖着我的行李箱,在满大街黑袍女白袍男的目光中,冲进了一条看着还顺眼的巷子。这里果然有旅馆,只要人民币四十元,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房,两个便衣警察就尾随进来,要跟我谈话。
依旧是从恐怖分子开始怀疑,依旧是从头开始的解释,我应付着警官的询问,但从检查站开始,前后整整六个小时的拉锯战,让我此时彻底崩溃了。此时已是半夜两点,我在警官面前嚎啕大哭,我说我的护照是真的,签证是真的,来意也是真的。我给他们翻看巴比伦的照片,翻看卡尔巴拉的照片,还有用来问路的景点图片,我知道现在来伊拉克并不正常,容易让人怀疑,但我并不知道,证明自己不是恐怖分子有这么困难,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证据,才能证明我的身份。见我哭了,两位警官的言语也渐渐软了下来,最后竟紧紧抱着我,让我原谅他们的苦衷。后来我到了监狱,才真正理解了他们。极端分子可能伪装在任何一个人畜无害的外表下,真实的护照、真实的签证,并不能说明此时此刻,这人是正常人还是魔鬼。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一颗可能变成恐怖分子的心。在伊拉克越久,越觉得被这种负能量扼住喉咙。洗了个澡,屋里已摆上了警察为安慰我买的面包。这个简陋的旅馆并没有空调,然而在三十五度的夜间气温里,我竟然瞬间就睡着了。
7月7日 圣地尼普尔
清早醒来,我先让旅馆老板帮忙找辆去尼普尔的出租车,然后便去了大街上觅食。斋月的清晨,迪瓦尼耶街市上寂静的让人有些害怕,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有四十四万人口的省会城市。我沿着旅馆旁边的老街寻觅,赫然发现有家开张的羊头肉店,店里还坐满了食客。我第一次见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大庭广众吃东西,便要了一份羊肉,然后不解地提醒店员“拉玛丹(斋月)?”店员会说英语,说拉玛丹对我们无所谓,饿了就可以吃。
吃完早饭车还没来,我沿着大街,去往幼发拉底河边(这里其实是支流),想拍摄一下这里的河道形态。刚拿出相机刚拍了两张,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骑摩托的警察,拦住我就要查相机。我烦躁得恨不得跳到河里去,但没办法,只能灵机一动,拿出昨晚和前一波警察的合影让他看。他狐疑地看了看我,然后开始给上司打电话。旅馆的老板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说车来了,一直在找我。一番手忙脚乱地解释后警察冲我笑了笑,顺利放行。
尼普尔在两河文明中的地位,相当于麦加在伊斯兰世界。它从未做过任何一个王朝的首都,却主导了这片土地上走马灯般变换的人群的精神世界。由苏美尔开始的城邦文明,每个城都有自己的守护神,亚述的阿淑尔、巴比伦的马尔杜克、尼尼微的伊什塔尔,都因为城邦的称霸,提高了神明在仙界的地位。但系统中最重要的大神,一般认为还是尼普尔的恩利勒。出租车离开迪瓦尼耶一路向东奔驰,在离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我就看见天地相接处出现的一条金黄色的土垄,那就是尼普尔了。
出租车开到门房就被拦住了,小房间里出来了好几个警察和工作人员,看着我,表情非常惊愕。我赶紧说明来意,他们点点头,说要请示上级,一个小时后,上头同意我进入参观,警察们也非常高兴,应该是很久没有陪人进去玩了。我们一块坐上出租车,扎进了遗址里。尼普尔的始建与两河文明的起源大约同时或稍晚,在历次两河流域大一统的时代,如阿卡德帝国、乌尔第三王朝、古巴比伦帝国、新巴比伦帝国都得到过重修乃至扩建。尼普尔是两河宗教系统中最重要的大神恩利勒的驻地,城中最显眼的建筑就是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塔庙,塔庙顶端有一座美国人在十九世纪末发掘时建造的泥砖房屋。因为泥砖建筑并不耐久,常常需要重建和修缮所以两河城市一般不轻易搬迁,在不断的重建中,城市的基础会随之加高,塔庙等高耸的建筑,也会套上一层层新的外皮。尼普尔在整个两河时期,奉祀很少中断,因此叠压嵌套的特色体现得非常明显。主塔庙建设于苏美尔早王朝时期,但目前遗存的外观尤其是塔庙南侧遗留的一段非常完整的泥砖墙体,是新巴比伦最后一次修缮的结果,相隔两千年之久。发掘者通过一层层的解剖,可以揭露出建筑在不同时期的平面造型和改建过程。现在站在塔庙顶部向下看去,一些陡立的墙体便是当年发掘出的不同时期的建筑遗迹。警察和我一起爬上了这二十多米高的塔庙,最让我震撼的不是那些高耸的土墙群和尺画一样的天际线,而是散落满地的数以万计的陶片,望着远处几乎由陶片和泥砖堆起来的巨大土堆,我为这个遗址的内涵之丰富感到折服。尼普尔最后一次大规模发掘要追溯到两伊战争以前了。在国内,这样重量级的遗址基本都有考古队长期驻扎,做经年累月的精细发掘。而这里,它们已经被弃置荒野四十多年了,真是没有了和平,一切都无从谈起。遗址参观结束,工作人员在大门入口处打开了一间神秘的小屋,小屋的墙上有一些幼稚的画作,地上的铺砖,每一块都有着苏美尔语的铭文。我对地上的砖感兴趣,而工作人员却对着墙上的画出神,他说这是美国人的作品,描绘了发掘的场景,和对尼普尔过去生活的想象。他们用蹩脚的英语努力想让我理解这些,言语中似乎饱含了对发掘黄金时代的追忆。
作别尼普尔,出租车把我送回了迪瓦尼耶汽车站,同希拉汽车站差不多,这里也被黄色出租车整齐铺满。原本计划下午去萨马沃参观乌鲁克遗址,谁知这时扬沙越来越厉害,天空竟成了黄色。为了给最重要的乌鲁克留个好天气,我决定先越过萨马沃,去更南的纳西里耶的埃利都和欧贝德遗址。没想到这个决定导致了这个下午什么都没看成。
去纳西里耶的路上,扬沙已成了沙尘暴,路上能见度不足五十米,但出租车还保持着一百二的车速。距纳西里耶还有六十公里时,路边有一个检查点,士兵看了我的护照后,非常坚定的告诉我,纳西里耶有Problem(问题),不能去,然后云淡风轻地放走了那辆出租车。不能不说,Problem几乎是伊拉克人在Hello外最常用的英语单词之一,这一下我傻了眼,想问具体什么情况,但他们听不懂,就说这些天都不能过去。我感觉到乌尔遗址在离我远去,我急得直跳脚,正在这时,大约五百米外的地方突然响起了枪声和人群混乱的喊叫声。视线全被黄沙遮挡,什么也看不见,我吓得赶紧趴在了地上,士兵们也露出诧异神情。枪声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停止以后,一辆满载士兵的卡车就向那个方向开了过去。士兵们用“看你还敢不敢过去”的神情看着我。我立刻决定,北返去萨马沃,下午去看乌鲁克古城。
然而,或许是因为沙尘暴的原因,或者是前方真发生了问题,路上一辆返回的车都没有,回都不能回去。两小时以后,恰巧一辆军方牌照的车去往纳西里耶,士兵从房子里冲到我面前,招呼我可以坐这个车去。我似乎也忘了刚才的插曲,立刻冲了上去。到了离纳西里耶还有五公里远的地方,突然看到一个岔路口停着许多出租车,还有去埃利都和乌尔的路牌。我立刻要求下车,然后找了辆出租车去埃利都。虽然才下午四点,但漫天黄沙让天色变得类似黄昏时分。车从乌尔城外掠过,我激动,但这种天气让我不想也无法进去。我放弃了遗迹相对不明显的欧贝德,但埃利都是不能放弃的。在苏美尔王表上,这是王权所在的第一座城市,是在大洪水之前神灵统治了数万年的地方(虽然它并没有什么壮观的地面遗迹),也是后来与乌尔、乌鲁克共同进入世界遗产的唯三城市。结果我再次被检查点扣押,理由依旧相同。如果说昨天六小时的拉锯战我还去抗争的愤怒。今天除了无奈,我已经别无办法。我眼睁睁看着太阳落下,看着夜幕降临,在国内我常觉得政府办事有时过于冗杂,但和伊拉克相比,已不灵活迅捷了多少倍。又一次到了晚上十点,他们终于问清了所有想问的问题,但决定还是没法做,他们决定将我送到城内的市长办公室去。
终于,我见到了级别较高的官员,他跟下属的交待只有一两句话,但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官员向我表示抱歉,请我吃了晚饭,还让我住在一位警官家里,并让他第二天一早开车送我去乌尔。我特意留下了官员的电话,他答应我后面遇到类似麻烦可以和他联系,但很不幸,过了几天手机丢了。银沙安拉乎,银沙安拉乎(意为如果真主意欲),这是在伊拉克是最容易听到,也最容易让人沉醉其中的经文。后来在监狱里几十个犯人一起念这个词祈祷我能尽快出去时,我痛哭流涕。在这里,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命运是那么的无力,相信一切都有注定,实在是一种很好的安慰。
到了警官家里,女眷都避了起来。屋子很大很整洁,但家具很少,甚至连床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出乎意料,警官家竟有男仆,在屋里呆了没一会儿,警官便让仆人帮我洗衣服,也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实在太累了,衣服没洗完,就倒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还没睡俩小时我就被叫了起来,几乎在梦游状态吃完了封斋饭,也入乡随俗,和他们做了晨礼,然后倒头又睡。早上六点警官说要出发啦,我心里依然纠结,难道真的,我就要以这种精神状态去迎接伟大的乌尔城吗?
7月8日 乌尔和乌鲁克
推开门扬沙早已消退,头顶是到伊拉克后最蓝的天空。汽车六点出发,半个小时后,纳西里耶城北约五公里的乌尔遗址到了,与尼普尔相似,这里没有围墙,在门房守卫处简单登记后,即可免费参观。根据苏美尔王表记载,大洪水后,王权首先来到基什,随后转移到乌鲁克和乌尔。从文献上看,基什虽然有早王朝时期的地层,但地表可见的遗址已不多,较完整的塔庙,基本都是新巴比伦时期的风貌。而乌尔和乌鲁克确如王表所说,出土了苏美尔文明最早和最重要的建筑物与文物。因此学界公认,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出土于乌鲁克遗址,比埃及象形文字早一二百年。乌尔王陵区出土了数座未被盗掘的墓葬,发现了大量早王朝时期的文物。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乌尔更是作为首都,几乎统一了整个两河流域,建造了如今伊拉克保存最完整的塔庙建筑。时至今日,月神南纳塔庙残高仍有二十多米,虽然在新巴比伦时期重修过,但主体架构仍保存了四千多年前乌尔第三王朝时的风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伊拉克政府对这座塔庙的外部进行了包砖保护,目前仅有下部三分之一是原始墙体。警官们叫来了守护乌尔城的老者讲解,并和我一起登上了塔庙,远眺整个城区,老者的语气间尽是对这座遗址的自豪之情。我们走到南边的被称为埃农马赫的宫殿,他指着那个券顶,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拱券,是四千年前的原物。塔庙南侧有一组保存较为模糊的建筑,称吉巴乌,是地面附属祭庙。而吉巴乌的东南侧有一组基础保存完好、内部结构十分复杂的方形宫殿建筑,是乌尔第三王朝开创者父子乌尔纳姆和舒尔吉的寝宫。寝宫南部有一大片未回填的墓穴,地下部分均为砖块垒砌,其上似有夯土建筑。靠西为早王朝时期的国王墓地,靠东埋葬着乌尔第三王朝诸王。墓地有受到维修的迹象,但整体仍较为破败,谢绝游客进入。墓地再向南,是连绵的未经发掘的土丘和数不清的陶片,一些砖墙的基础隐约露于地表,应是当时的平民住宅区。乌尔王陵在皇家宫殿之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著名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爵士在这里进行了长期细致的发掘,出土了苏美尔早王朝时期最让人震惊的一批文物。绕过王陵,我们在城区南部边缘处见到是一组复建的泥砖建筑,老者介绍说这里是传说中先知易卜拉欣出生的地方。我知道,易卜拉欣就是圣经中的亚伯拉罕,是世界三大天启宗教的共同先知。他是否出生在乌尔,至今似乎尚无定论,但看的出来,老者和警官都对这早期先知充满了敬意。站在易卜拉欣降生所前,他们谈到了摩西,谈到了耶稣,从两河谈到迦南之地,所有远去的历史在乌尔城的废墟前显得分外生动,分外真实。最后大家谈起了“伊斯兰国”对文物的破坏,这时所有人无比愤慨,因为在他们看来,古迹的存在更能衬托伊斯兰的伟大。
离开了乌尔,警察们神秘兮兮地将我拉回到了城里,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没多久,车子停在一个灰盒子一样的旧屋前,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又要带我去问话,但进去一看,里面赫然写着纳西里耶博物馆。博物馆工作人员惊讶地跑出来迎接我,又赶快回身去开灯,和展厅的大门。博物馆面积很小,但历史序列非常完整,从旧石器时代开始,以苏美尔、巴比伦的东西为主。在希腊化时期,从北部世界遗产哈特拉借来的的几尊大型石雕非常亮眼。伊斯兰时期也有一柜彩釉陶器。参观结束,工作人员宝贝似的捧出一个本子让我写参观感言,我翻了翻,外国人的留言基本是一年两三条的频率。
我本来计划先去埃利都,下午再去乌鲁克,但警察说时间不够,一定要直接把我送到乌鲁克,这确实是明智的决定,因为后来路上的种种耽误,让我几乎在日落时分才到达这个景点。警察们把我向北送到济加尔和穆萨纳省的省界(纳西里耶在济加尔省,乌鲁克在穆萨纳省),说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跟我拥抱告别,临别还找了穆萨纳省的出租车拉我,谈妥的价格比我自己谈要低得多。坐上车时间刚十一点,我有点恼火,因为完全来得及看埃利都,他们却说不行。然而我确实太幼稚了,还是那句话,在伊拉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你认为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时,更坏的已经在路上了。
车了到遗址门口,看门人告知这里不卖票,必须去五十公里外省城的文物局得到批准并购买门票。没办法,我只好多出了大约二百块人民币,去城里打个折返。开票过程到时顺利,二十美元的门票,包括了乌鲁克、拉格什、吉尔苏、拉尔萨四个遗址,都在是两河文明史上鼎鼎大名的古迹,可惜我的时间只够去最重要的乌鲁克了。刚要开心,噩耗又来了,文物局说遗址内严禁拍照,并让我将相机寄存。我一下又着慌了,乌鲁克这么重要的遗址不能拍照太遗憾了,我赶紧强装镇定,问他们几点下班(斋月期间,通常下午两点就散了),然后壮起胆说,我要是把相机放这,你们下班前肯定赶不回来。这因为个原因,我得以带着相机出发。
一路上我都在盘算,怎么能将相机带进去,巴比伦与尼普尔等遗址是半开放式的,很容易从旁边绕进去,因此每次到达大门前,我都让司机将我放在路边,然后自己从旁边绕进去。但实际情况表明,这种做法在这里行不通。所以接下来被扣留的事件,既是害了我,也是救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进入遗址非常顺利,这次再来,却被检查点拦了下。经历了之前多次麻烦后我早见怪不怪,要我等便等,要我出示便出示,弄到了下午三点,终于放我走了。等走到屋外后我瞬间傻眼了,出租车没了,我的旅行箱还在车上呢!我急坏了,用尽我所有的肢体语言,终于跟他们表达明白了这一情况,他们说出租车早就走了,准备用警局的车带我进去的。几天的委屈积累起来,我又急哭了,警察们脸上也尽是不好意思,说已经在帮我联系了。过了一会,警官告诉我出租车找到了,司机接了一个去巴格达的活儿在往北开,现在停在路上了。他们招呼我上车,开上警车狂追,一小时后,我终于拿到了我的箱子,埋怨和感激,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太阳光已变成了金黄色,见时间太晚,警车带我一气儿冲进了遗址。就这样,我稀里糊涂躲过了没收相机的门房,可以长大光明在这个苏美尔文明之源的遗址中拍照了。环顾四周,我发现乌鲁克的保护设施远好于其他的遗址,虽然规模巨大,但四周都被崭新的铁栅栏完全围绕着,根本无法翻进去。即使冒险翻进来,在这五十多度且毫无遮挡的高温下,也很难走到遗址区,甚至半路便被遗址管理人员开枪射击,想到这,我心里宽慰了许多。
乌鲁克大体是个直径三公里的圆形城市,遗址最密集的中心区,也有一点五公里的纵深,由于完全原生态,土丘仿佛几十年都没有人行走一般,每一脚都会深深陷进滚烫的土里,行走起来极其耗费体力。一位不会说英语的阿拉伯老大爷默默领着我参观,这路程对他而言也是莫大的煎熬。两河流域的城址多如繁星,但以文字出现为标志的文明诞生,却在乌鲁克。这里在大约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已形成前文明阶段的城市,至五千五百年到五千三百年前的层位,出土了最早的古朴文字。当时的建筑遗迹仍可以在乌鲁克遗址的伊南娜圣区和白神庙看到。前者地表除了一些夯土墙体的残存外,随处可见散落的长陶钉,
通常它们被用于在墙上拼成各种几何图案,类似今天的马赛克;后者还可以看到一个回字形的建筑基础。这些建筑在苏美尔早王朝时期显然得到了重新修缮,可以见到不少印有苏美尔语铭文的方形砖块。遗址中最为显眼的塔庙,修建于距今约三千五百年前古巴比伦灭亡后的加喜特王朝。塔庙砖体风化严重,但铺垫在其中的草席,保存还非常完好。这以后,乌鲁克的又一个大规模建设时期就到了亚历山大东征后分裂成的塞琉古王朝,一座装饰蓝色琉璃砖的巨大建筑,和一个有典型希腊柱式的小型宫殿,显示了完全不同于古典两河时期的风格,扩大了乌鲁克遗址的内涵。宫殿离主区域约两公里左右,我坚持在烈日下走了一个折返,差点昏倒在路上。这时太阳渐渐擦向地平线,我望着那些矮矮的土墙拖出的长长光影心里无比满足,如果中午十二点就进来,又哪会有如此好的体验。
和警察回到检查点,太阳也要落山了,我入乡随俗和他们做完昏礼,刚好是开斋时间,警官端出一大盘盖着鸡肉的手抓饭,让我一快吃。我本想晚上去巴士拉住,但时间来不及了,警官叫了一辆出租车带我去萨马沃,等第二天再筹划去巴士拉。
7月9日 萨马沃与巴士拉
萨马沃是穆萨纳省首府,几乎是伊拉克南部诸省首府中最小的一个,南北向的主公路穿城而过,城内大街和公路垂直。一进城,我迅速瞥见了街边的旅馆,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为的是不被便衣警察看见。在前台办理手续时,一位英语很好的老大爷主动走过来,希望能给我提供帮助,然而过了没一会,两位便衣警察还是找到了这,不能不说,伊拉克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这次老大爷帮了我很大的忙,经过他们之间一大段我听不懂的对话,警察抱了抱我,满意地离开了。
老大爷带我来到了餐厅,边吃饭边看着电视,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气氛非常异样,镜头一直在直播纳杰夫阿里圣墓,无数信众在墓前呼喊着口号,同时跳着奇怪的舞蹈,我问老大爷这是在干什么,老大爷诧异地问我,你不知道今天是阿里日吗?我掐指一算,今天是7月8日,是斋月的第19天,是伊玛目阿里公元661年在库法大清真寺被人刺杀的日子。这一下打开了他的话匣,老大爷情绪非常激动的说,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阿里才有的,饭是阿里给的,桌子是阿里给的,房子也是阿里给的,然而阿里却被人那样残忍地杀害了,说着说着,他竟流下了泪。我也第一次如此直观近距离的看到了什叶派的宗教狂热。
老大爷一定要带我去看城里的游行活动。已是晚上十点了,我只想回去睡觉,然而实在拗不过他热情,只能跟着去了。窄窄的街道上,聚集着数以百计的民众,突然一支由小孩子扛着大旗的队伍走了过来,紧跟在后面的,是穿着传统服饰敲鼓的男子。在队伍最中间的,是四个抬着阿里圣棺的人。所有人都在狂热地喊着口号,老大爷也和围观群众一起,几乎是含着泪水在喊叫。很多人拿出铁刷,在自己身上抽打,来模拟阿里受到的苦难。我觉得这气氛有些让人害怕,几度想要开溜,然而大爷死死地拽着我,说你看这些人都是为了阿里,你应该知道阿里有多伟大。游行队伍走了以后,他又拉我去街上免费的饮水点,饮茶点,小吃点,每处拿些东西,然后告诉我,这是因为阿里才免费的。他说今晚全城的人都不睡觉,游行要在全城进行六轮,直到天亮,说这些也都是因为阿里。他还怂恿我也不睡觉,去观赏这一盛况,然而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事后我非常后悔,当晚没有直接赶到纳杰夫,在真正的圣城体会阿里日的活动,幸而今年我在北大的一位师姐去了伊拉克旅行,在我的建议下,她观看了阵势最为盛大的阿舒拉日活动,并且第一时间给我传回了照片,弥补了我的遗憾。
萨马沃距巴士拉大约250公里,开车要三个多小时,因为天气太热,出租车都习惯凌晨四点左右出发。于是才睡了四个小时的我,又一次踏上征程。这一路没有任何检查点,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在日出的光芒中,在平如镜的大地上,一团团烈火在远处熊熊燃烧,我知道了,是油田到了。迷迷糊糊中,我来到了这座伊拉克最南端的城市。巴士拉没什么古迹遗址,但它位于阿拉伯河西岸的老城区保存非常完好,到这里,我就想看看伊拉克人的传统城居面貌。
按照出发前订的计划,参观完巴士拉后可以乘过夜火车去希拉,重回巴比伦,看看基什和波尔西帕古城。但伊拉克的火车信息,即使最详尽的火车网站也难以查到,所以一到巴士拉,第一件事就是到火车站问明时刻。出租车开到一个门脸只有公厕大小的建筑跟前,说这就是火车站了。我死活不相信,但进去一看,竟然停了好几辆十分高级的白色火车。伊拉克的铁路系统在奥斯曼土耳其时代便开始规划,作为沟通伊斯坦布尔到波斯湾的捷径,全线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建成。在海湾战争以前,这条铁路北通土耳其,西通叙利亚,而巴格达是当中重要的枢纽,但连年的战争严重破坏了铁路设施,零三年之后,铁路时断时续。几年前中方接手了伊拉克铁路建设项目,原计划于一四年开通摩苏尔到巴士拉全长一千多公里的客运线路,但伊斯兰国对北部的占领打乱了这一计划,目前仅有巴士拉到巴格达的南段正常运营。我在票房问了下班次,没想到一天竟有五趟车,最末一班晚上七点开出,早上三点到希拉,时间非常合适,但林发车前才开始售票。
突然有了一整天的时间,我开始在巴士拉街头随意游荡。在乌尔第三王朝时期,波斯湾的海岸线大约还在现今乌尔一带,其后的四千年,由于泥土淤积,海岸线前推到了巴士拉以南,原本不交汇的两河,也在新形成的土地上交汇成了阿拉伯河。巴士拉的土地很新,所以是伊拉克少有没有早期遗迹的省份。正因为此,这一天难得悠闲。巴士拉建城于公元六三六年,是阿拉伯人走出半岛,在两河流域建立的第一块根据地,从这里开始,萨珊波斯很快被蚕食殆尽,伊朗乃至河中,也逐渐伊斯兰化。因而,巴士拉堪称半岛以外最早的伊斯兰城市。然而七世纪的巴士拉同巴格达圆城一样,早已荒废,只剩下一座清真寺的宣礼塔。现在的巴士拉在老巴士拉北侧二十多公里处,是奥斯曼统治时期才慢慢形成的。进入老城区,阿拉伯的传统风情让人着迷。巴士拉的临街房屋,多为二层建筑,下层用砖,在平铺的砌法上常常增添一些花样,而上层通常用木头,做成有精美木雕图案的楼阁,据说是为了给街面遮阳,而家中的女眷也可以通过木雕的缝隙看到外面,且不被外人看到。曾经的巴士拉城水道密布,船只从阿拉伯河起航,可以进入城里的大部分区域,被称为中东威尼斯。在一个小商铺里,我看到了大量萨达姆前的巴士拉老照片,对比现在,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场面。目前的巴士拉城仍有一些水道,但都已被垃圾填满,早失去了原有的作用。
巴士拉或许是全世界最热的城市,曾测出过五十八度的极端高温,这一天气温也达到了近五十度。我沿着一条条小巷穿行,走上一会,就要到小卖部里歇一歇,人们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一次又一次送水给我喝,让我一直能维持充沛的体力。在巴士拉,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正常的旅游城市,也进入了很多豪华的大宅院。在这里,我终于实现了逛菜市场的愿望,最真实的了解到了当地人的饮食习惯。巴士拉的菜场,在老城的小巷子的深处,我专门拍那些我没见过的蔬菜水果,以及小吃,我的举动引得当地人一起帮我寻找奇怪的东西,无数男士争相让我给他们拍照。在这里,我第一次在伊拉克见到了不包头巾,穿着短袖的当地女性,在炎热压抑的伊拉克,这是一抹弥足珍贵的世俗气息。但大部分女士还是身着黑袍,且惧怕拍照,我刚刚有举镜头的动作,她们便躲得远远,相对伊朗,伊拉克还是保守的多。最终,我收获了一大堆免费送的椰枣,直到最后一天,我也没有吃完。
转老城的过程中,一位英语很好的老大爷主动帮我带路,问我想再去什么地方。因为时间充裕,我说想去两河交汇处,此处在巴士拉以北七十四公里的古尔奈,我原本觉得很不方便,没放在计划内。结果大爷立刻帮我叫来了出租车,我以很低的价格就去看了这个重要的地理节点。向北远望,左侧是幼发拉底,右侧是底格里斯,富饶的平原向北延伸一千余里,是整个人类文明的源头,是一切宏大历史的开端。
回到城里已是下午三点,我往城郊走去,寻找巴士拉唯一的阿拔斯时代遗存阿里清真寺,寺内气氛肃穆,相机不能带入,只能用手机拍照。然而后来手机丢失,只留下三四张外景照片。看完拜祖尔的早期墓地回到城里,遇到了一位当地的基督徒大学生,一定要开车带我转转。他带我去了几座当地较大的清真寺和教堂,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伊拉克见到教堂。六点多回到火车站,列车已停在了站台上。
手写的绿色车票价格十分便宜,四百多公里的路程,卧铺只要人民币六十元左右。我又问了问列车旁的工作人员,附近有没有旅馆可以洗澡,他们直接带我去了火车站的内部澡堂。解了这燃眉之急,我舒舒服服坐上了火车。宽大的四人间只有我一人,空调冷得让我穿上了外套。望着窗外油田的火光,我心里高兴极了,这可能是我到伊拉克以来住宿条件最好,全程最顺利的一天。然而谁能想到,接下来会遇到更大的一场变故呢。
7月10日 列车惊魂
中国援助的这批火车,实在比我想象的高级太多,最感人的是车上竟然有电压稳定的充电插头,且跟国内的制式一模一样。说到这里,不能不感慨伊拉克混乱的插座类型,在这里你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不同型号的插孔,几乎所有人家里都备有转接头,这在世界其他地方并不常见。列车的上座率出人意料的低,我沿着车厢走了五六节,只有卧铺车厢有大约一百名乘客,而占列车一半的硬座车,虽然有着类似国内高铁的设施,却空无一人。据说是因为过去十多年政局动荡,针对火车的袭击较多造成的。最后我走到了列车中央的餐车,这里却是像开茶话会一般热闹。见列车上竟然有外国人,整节车厢都沸腾了,几桌乘客纷纷要与我合影,接下来就是争抢我跟他们一块吃饭。在这里我看到了伊拉克人生活的精致,他们基本都是带饭上火车,一摞子小笼屉里,变魔术般的藏着一桌香气四溢的美食,就是吃这么一顿便饭,竟还要摆出好看的花型和颜色搭配。在这里我吃了到伊拉克以来最丰盛的一餐,而更让我感动的是,几桌陌生人也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互相交换食物,好像一家人一般。最后大家伙竟高兴地在车厢中跳起舞来,如果窗外是一个和平的国家,一切该多么美好。
再次确认了列车是午夜三点半到希拉后,我把手机和相机都充上电,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了。鉴于列车常晚点,我三点便起了床,悠悠荡荡找到列车长,问他还有多久到希拉。谁知列车长竟说,列车不小心开快了,二十分钟前经过了希拉!
我内心崩溃,但脸上还算镇定,大不了下一站下就行,于是赶紧回屋收拾东西,结果就在这时,列车员奔过来说到下一站了,拽着我就往车门口走去。我叫喊箱子还没拿呢,他说他们帮我收拾,到了车门口处,车时速仍有十公里左右,列车员却轻描淡写地让我跳车。我纵身跳进了一片夜色之中,箱子在离我一百米远的地方扔了下来。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平静生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愣了一会儿神,开始摸黑清点东西,所幸,充电器、相机、护照都在,我刚松了一口气要站起身,脑后就来了一闷棍,手机不见了!
我没有特别慌张,我觉得肯定在列车上,我快步走到站外,想找个出租去巴格达追火车。很幸运,虽然是午夜,但站外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我们趁着夜色前行,没有受到任何检查点的干扰,三个小时后,车到了巴格达火车站。在国内,火车通常是比汽车快的,因此我急得要命,生怕火车先到了,手机被人拿走。但进了站,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人。我费好大功夫找到了办公室,负责人是位女士,且英语极好,没记错的话,这也是我在伊拉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女性说话。他们非常热情,赶紧打电话问我我下车的车站有没有捡到。听到答案是没有后,我认定手机就在火车上了。
接下来便是等火车了,我在站内站外游荡,拍遍了站里所有的火车,走遍了站房的每个角落。建于一千年前的阿拔斯王朝时期的祖默鲁德圣墓在轨道的尽头处,我甚至想过去看看,然而隔了一堵高耸的围墙。巴格达火车站修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形结合了伊斯兰特色,非常好看。大厅摆放着哈特拉出土的女神像复制品,可惜原物已被伊斯兰国摧毁了。火车道上停了很多战争前使用过的废弃的火车,我还上车看了看,虽然与后来中国援助的无法相比,但也能想象伊拉克当年的富裕。
一直等到八点,火车终于缓缓进站了,这一百公里的路程,它竟然开了五个小时,不明白是为什么。我焦急地上车去找,然而还是没有。我一下子懵了,一是不方便和家里报平安,二是心疼里面的照片,卡尔巴拉的乌克海达尔宫和巴士拉的阿里清真寺都不允许带相机,所有照片都在手机里。我跑下火车向工作人员求助,他们又是翻车厢,又是挨个站打电话联系,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好意。女工作人员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如果找到了她会通知我,而我如果在旅行中有任何问题,哪怕是没钱了,她都会为我提供帮助。让我甚是感动。后来想想,这次丢手机产生的祸患,其实远不止丢了几张照片那么简单。我在伊拉克多日积累的愿意帮助我的,能证明我身份的有头有脸的人脉,全都因此失去了联系。而我在最后一天被抓时,如果能及时打出一个有用的电话,可能一切都会不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在伊拉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每个人首先要学会的一点,就是接受现实,正视现实。记得进到监狱的第一天,我紧紧扒着牢房的栏杆,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敢回头。同屋的犯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就不是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伊拉克,除了顺应,别无选择。困顿的时候,唯有念银沙安拉乎,银沙安拉乎,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九点,难受劲有点过去,我知道不能再在这件事上耽误太长时间,于是立刻改变计划,到汽车站坐车去东南二百公里外的瓦西特省。那里有一个建立于倭马亚王朝时期的城市,现存一个非常完整的城门。阿拉伯人以伊斯兰为旗帜,在冲出半岛后,于六三七年攻陷了萨珊波斯都城泰西封,然后向西向东扩展,建立起了庞大的阿拉伯帝国。公元六六一年,末代正统哈里发阿里被刺,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建立倭马亚王朝,直到公元七五零年被阿拔斯王朝替代。因为倭马亚王朝的中心在叙利亚,且持续时间较短,所以留下的建筑物并不多。这座城门可能是其在伊拉克最重要的遗物。
瓦西特省位于伊拉克东部,相对西部更加安定,路上没遇到任何检查点。看完城门后,我坐合拼出租车前往希拉,路上参观了基什遗址,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基什在两河历史上鼎鼎大名,它是苏美尔王表记载的大洪水之后王权降临的第一座城市,也是《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与乌鲁克争霸的另一个主角。然而现在的基什城相比乌鲁克,文化内涵却要贫乏得多。地表只能看到一座重修于新巴比伦时期的塔庙遗迹。夕阳西下,我站在塔庙的顶端,望着土丘在平坦大地上拖下的长长黑影,回想一天的波折,欲诉无言。回到希拉,我打车向西往纳杰夫去。纳杰夫和卡尔巴拉一样,是什叶派最重要的圣地,埋葬着侯赛因的父亲,最后一位正统伊玛目阿里。这是巴士拉后又一座让人可以放下警惕的城市,大街上多的是伊朗人、阿富汗人、巴基斯坦人。没人会对我的出现有太多怀疑。喧闹的老城里,到处都是小旅馆,我找回了熟悉的旅游状态,住下来美美地洗了个澡,然后上街闲逛。
7月11日 纳杰夫
时间是晚上九点,我首先要去的,当然是阿里之墓。纳杰夫老城面积很小,呈直径一公里的圆形,阿里之墓位于圆心处,大约是边长两百米的正方形,从空中俯瞰,纳杰夫老城好似一个方孔铜钱的形状。可以说,纳杰夫城就是为了阿里之墓而建的。曾经伊拉克乃至整个阿拉伯世界的中心,位于纳杰夫东八公里左右的库法,而现在,库法为了纳杰夫治下的小镇,这一切变化,都源自一千三百年前阿里的遇刺。那是公元六六一年的斋月,阿里在库法城的大清真寺领拜晨礼时,被哈瓦利吉派的刺客刺杀,其灵柩葬于库法城西郊,环绕其陵墓所在,逐渐形成了规模远超库法的城市,也就是今天的纳杰夫。阿里陵墓屡毁屡建,至少在十四世纪伊本·白图泰参观之时,还全然不是现在的模样。从风格来看,清真寺应为萨法维波斯和奥斯曼帝国时期所建。海湾战争期间,伊拉克南部什叶派地区曾发生武装叛乱,萨达姆在镇压过程中,炮轰什叶派多处圣地,导致卡尔巴拉圣墓几乎全毁,而纳杰夫阿里之墓也损失惨重,幸而从如今的外观上看,还是保留了不少老的墙体。圣墓正东面对着一处贯穿整个城市的老巴扎,我沿着巴扎向圣墓走去,拍摄着巴扎内的热闹景象。巴扎中的多店铺售卖黄金,让人有种在迪拜的错觉。纳杰夫的保守程度类似卡尔巴拉,半数男子身穿长袍,三分之一戴头巾,人群中还不时会出现几个伊朗宗教人士穿着的男子。所有女子都身穿黑袍,不少蒙面。走到圣墓前,通道豁然开朗,幽蓝的光照着花纹繁复的圣墓大门,数以千计的男女或坐或站,散乱地聚集在门口的广场上。大门外设有存包处,一切手提行李和相机都不能带入,这也就意味着我不仅没法拍摄圣墓内部,连院落内的圣墓金门也没法拍到了,不禁怅然若失。
这时,一位圣墓门口专门给人拍摄到此一游照片的当地摄影师看出了我的苦恼,问明我是中国人后,他主动跑到圣墓管理人员那里请求许可。五分钟后,他跑回来告诉我,除了圣墓内部,我都可以拍摄,在进入中心建筑之前,把相机交给看门人保管就可以了。
相较卡尔巴拉和巴格达的圣墓,纳杰夫这座圣墓有着最华丽的正立面。大门南北对称有两座宣礼塔,是典型的波斯式清真寺造型。大门全部用金箔贴满,少许经文装饰处,还镶嵌了海蓝色的青金石,其用金之多,面积之大,让人匪夷。朝拜者男女分开,亲吻大门而入,室内和卡尔巴拉、马什哈德等圣墓是同样的装饰风格,用细碎玻璃拼成极为复杂的穹顶,造成炫目的反光。大概是阿里日刚刚结束的原因,这里的人比卡尔巴拉多几倍不止。在阿里精美的灵柩处,悲痛的人群挤得几乎叠了起来,嚎啕声响彻大厅。退出大厅,看门人问我有没有体会到阿里的伟大,我说当然。他又问,你是不是想在里面照相。这正中我意,忙不迭点头。他说里面人太多了,一个外国人去照,恐怕会引起骚动,他会派他们这儿的专业摄影师帮我拍拍,让我跟他去办公室里聊聊天。
我很容易信任别人,当然,伊拉克人也确实值得信赖。我交出相机,跟着看门人去了围院二层的小屋里。小屋里还有几个管理人员,都说着极好的英语,看到我作为外国人对纳杰夫对阿里这么感兴趣,非常乐意和我聊天。我说了自己来伊拉克的目的,以及中间所经历的波折,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而聊起什叶派历史,说起在伊朗的见闻,他们更惊讶我对什叶派的了解之多。我谈到马什哈德的伊玛目礼萨陵墓之大,朝圣人数之多,他们纷纷表示纳杰夫圣墓比马什哈德重要得多,只是发展一直停滞,实属遗憾。我又一次尝试和别人谈伊拉克是不是会分裂的问题,我问他们,伊拉克会不会分裂成什叶伊拉克、逊尼伊拉克和库尔德伊拉克三个部分,他们表示很有可能。但当我说,那干脆逊尼伊拉克并入叙利亚,什叶伊拉克合并入伊朗后,他们又纷纷表示不能接受。因为伊拉克就是伊拉克,伊拉克不该属于其他任何国家。我理解他们这种希望自己是独立国家,但又只能无奈看着国家分裂的矛盾心情。聊了半个小时,我的相机也回来了。看了照片,我不禁笑了出来,别人的水平都比我高这么多,我还何苦到处跟人软磨硬泡呢。不能不说,幸而在纳杰夫圣墓遇到了这么一群好心人,在卡尔巴拉和巴格达圣墓连院落都没有拍摄的情况下,留下了唯一的资料。
从圣墓出来,我转到北侧准备再去街上看看,却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更大的广场。广场由几十根柱子撑起凉棚,柱子上悬挂着数个风扇,吹出带水雾的风,正值斋月盛夏,纳杰夫入夜的气温也将近四十度,人们围坐在风扇下的凉席上,吞咽着一整天都没吃的食物。圣墓北墙上挂着大屏幕,播着圣墓内的情况。广场中整齐的分布着十几个免费饮水点,这是什叶派圣墓的惯例,但这里的水杯是公用的,而伊朗是一次性塑料杯。我在一个个家庭之间穿梭、拍照,被不断邀请和他们共同进餐。十点左右,圣墓正北突然举起几面有黑有绿的大旗,有人喊起口号,正在广场闲坐的男士纷纷起身,排列在拿旗子的人身后,也跟随着振臂呼喊起来。这时一座黑色的棺材出现在队伍当中,众人跟随棺材呼喊着,向圣墓内部进发,我想,这应该是阿里日活动的余续吧。
出了圣墓区域,我终于来到了大街上,市集没什么宗教意味,各色甜点仍是主流,水烟摊也随处可见,唯一不同,便是售卖伊玛目阿里徽章和画像的店铺较别处略多。我买了一个留作纪念,纪念这种在伊拉克少有的欣欣向荣。回到旅馆,我度过了丢失手机以来的第一个夜晚,背井离乡的恐惧第一次拢上心头,窗外的圣墓,二十四小时永不休息,而我也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四点半,我起身往城北走去,想去传闻中全世界最大的墓群瓦迪阿拉姆看看日出。汉语常将此处翻译为和平谷,但事实上,在伊拉克腹地根本不会有什么地形起伏,也不知谷从何来。自阿里于公元六六一年去世后,一千三百年来,什叶派穆斯林都把能安葬在阿里身旁作为视为死后最大的荣耀,时至今日,墓地已埋葬六百余万人,且数量还在增加。在卫星图上可以看到,老城北部有很多棋盘格一般的道路,整个区域南北长七八公里,东西宽四五公里,足有十几个老城大,全部是密密麻麻的墓地。但在现场看,反不如卫星图壮观,因为这里实在太大了,大到不知从何处欣赏,而地势过于平坦,即使站在很高的陵墓台基远望,也只能看到一二百米之外。太阳从陵墓的缝隙间升起,坟头的凸起处,被光线打得橙红,一切陵墓都背朝太阳,冲着麦加的方向,虽排列繁乱,却不失仪式感。
回到城内,我开始用相机记录纳杰夫的老城区。同我想象不同,纳杰夫老城改建严重,并无太多旧韵残存。从仅有老房看,这里的民居也类似巴士拉,多为两层,二层凸起,设木质窗台,或许是房屋质量太差的缘故(基本都是土坯房),多数皆已改建。城内处处可见伊玛目阿里和侯赛因的画像,宣示着什叶派城市的身份,城内大街多为骑楼式,与伊拉克多数城市殖民时期的街道相差无几。我又一次回到了圣墓,拍了些白天的景象,也确认了圣墓外墙上的釉砖装饰却是旧物。
离开纳杰夫前,我爬上圣墓东侧的一处高楼俯瞰全城。市容有些杂乱,旧房也不多,而圣墓金顶因维修所搭的围挡,更是阻碍了视线。唯一惊喜是老城西侧隐隐有一水面,当是纳杰夫湖。伊拉克境内两河之侧,有很多大而极浅的湖泊,在伊拉克的旅行者,很少有凑近观看的,时间尚早,我想记录一下这个湖泊,作为它们的代表。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向西行,城西有个十米落差的下坡,在伊拉克实在罕见。又行了两公里,湖岸到了,却无路可进,因为湖面夏季萎缩,已退到了三四公里之外处,站在岸边观之,还不如城内高楼上清楚。我有些沮丧,但可喜的是湖岸边有大片的椰枣树林,它们比平地上挺拔茂盛得多,也让我心愿得偿。
终于要离开纳杰夫城,我乘坐同一辆出租车,奔赴城东八公里处的库法,去见证阿里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库法与巴士拉一样,同为阿拉伯人在半岛以外最早建立的城市。公元六三八年,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建立此城,作为进击萨珊波斯都城泰西封的前哨,城中清真大寺同时建立,成为半岛外最古老的清真寺。公元六五六年,阿里即哈里发位,将首都从麦地那迁至库法,自此,库法的重要性陡然提升。公元六六一年,阿里遇刺死于寺中。倭马亚王朝建立后,库法大清真寺改建,奠定了如今的规模,而库法也成为阿里系民众反抗叶齐德的中心。阿里之子侯赛因即是在前往库法的路上被叶齐德军队截杀。进入阿拔斯王朝后,库法虽不是首都,但在文化地位上堪比巴格达,著名的阿语字体“库法体”即诞生于此。
如今的库法,已沦为纳杰夫东部的一个小镇,城内的古老街区基本看不出痕迹,唯有清真大寺仍屹立中心,其东南侧仍保留着倭马亚时代王宫的墙基。如今的大寺,仅有外部围墙仍保留当年营建的原貌,围墙状如堡垒,极具早期风范,而内部结构都为近代重建。大寺呈边长约二百米的方形,进入内部,广场极为开阔。大寺坐南朝北,面对麦加,周围回廊使用科林斯柱式支撑,应是对早期清真寺造型的模仿。大寺东侧有一金一绿两个穹顶陵墓,金色埋葬阿里之兄穆斯林·本·阿基勒。寺内最神圣的场所,是阿里当年被刺之处,许多朝圣者在此处哭泣,我观之再次动容。离开库法,对阿里足迹的寻访也宣告完成。坐车跨过幼发拉底河,我朝着巴格达的方向前进。
7月12日 泰西封
车向北行驶,时间正值下午一点,大地升腾的热气让柏油路抖动的湖面,温度计上的数字也飙升至了摄氏四十九度。开离主路,驶入戈壁,绕过一个金顶的什叶派圣墓后,波尔西帕高耸的砖堆赫然出现在了平坦的大地上。波尔西帕是巴比伦的附属小城,是水星神那布的驻地,城市虽小,却有着两河文明时期最高大最壮观的一座塔庙。塔庙的基座超过一百米见方,主体部分已经坍圮成土丘状的砖堆,但仍然高达二三十米。在砖堆之上,耸立着一面十多米高相对完整的砖质墙体。从圣墓处走向塔庙,这座建筑的尺度越近越让人震惊。不同于维修过的乌尔塔庙,和风化得已经看不出砖块的乌鲁克和尼普尔塔庙,这座塔庙完全没有经过维修,每一块泥砖都清晰可见,碎了的砖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少数角落,又能看到尚未坍塌的原始墙体,这种自然的状态给人以其他遗址所没有的震撼。我爬到顶部,高耸的砖墙单薄得让人害怕,似乎随时都会倾倒。砖墙周围散落着数个烧黑的巨大砖质结块,显然这里曾经过火毁。塔庙顶部的某些位置,还能看出砖墙依靠砌法所呈现出的凹凸的装饰性纹样,这种保存状况是其他遗址远不及的。塔庙的外壳应该是新巴比伦时期重建的,但内核可以追溯到早王朝时期,站在这座四千五百多年的原物上,我心情激荡许久,怎样都平静不下来。但同基什一样,这也是一座完全无人看守的遗址,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其中,而且相对明显的墙体更容易遭到入侵者有意或者无意的破坏。
离开波尔西帕继续向北,又经过了几次被扣被放,短短五六十公里的路,走了足足三个小时。终于,我再次回到了伊拉克的首都,曾经阿拉伯世界的中心,天方夜谭中的城市,巴格达。找好了落脚地,我开始对这里的正式考察。
从文献上看,巴格达是两河地区建立最晚的大型城市。公元七六二年,阿拔斯王朝第二代哈里发曼苏尔将首都从库法迁到这座新建的城市,其后除了九世纪下半叶短暂迁都萨迈拉外,这里充当了伊斯兰世界将近五百年的中心,直到公元一二五八年末代哈里发被蒙古入侵者杀害。曼苏尔在底格里斯河西修建了一座正圆形的城市,宫殿在圆心处,街道放射状分布,史称巴格达圆城。由于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圆城周围形成了许多新的城区。到如今,最为辉煌的圆城反而无迹可寻。现存的老城区,一片位于底格里斯河东岸,一片是西岸圆城以北围绕什叶派第七和第九位伊玛目圣墓修建的卡济米耶城区。在河东区,目前还存在着少量阿拔斯时期的建筑,但经历过蒙古人的破坏后,目前遗留的蒙古人前的建筑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伊拉克政府也希望以这些建筑为主,将巴格达城申请为世界遗产。所有建筑中最重要的,当属穆斯坦绥尔经学院,它也被印在了伊拉克一千面值的第纳尔上。在阿拔斯帝国前期,巴格达的文化事业非常发达,系统性翻译了大量古希腊、古罗马乃至世界各地的各类著作,为中世纪桎梏下的西方古典文明传承了血脉。那时巴格达城中的译场、经学院、图书馆鳞次栉比,然而现在都已不存。穆斯坦绥尔是阿拔斯王朝倒数第二个哈里发,这座经学院就建立于其在位的十三世纪早期。此时抗击十字军的伊斯兰英雄萨拉丁废除了埃及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建立了逊尼派的阿尤布王朝,奉阿拔斯哈里发为正朔。已经衰弱了三个世纪在塞尔柱人手下完全沦为傀儡的哈里发再次获得一定权力,在被蒙古灭亡前的不到五十年时间里,修建了巴格达现存大部分的阿拔斯时期建筑。
经学院位于老城最西侧的底格里斯河边,以其极尽精美的砖雕闻名于世。伊本·白图泰在访问巴格达时,曾用半章的篇幅形容这座经学院的壮美,“学校内有四大教法派,每个教派有一个大厅,内有礼拜处和教室,教师庄重整襟地坐着,身着黑衣,头戴缠头,其左右各立一助教,高声重复教师口授的讲话,各派讲课皆是如此…”
经学院大门开在东侧,高十五六米,上面刻满了几何花纹和古兰经经文,很多地方都有两层甚至三层镂刻,虽然繁复无比,但看上去并不杂乱。因为内部修缮尚未完成,费了很大工夫,我才说服看门人让我进去看看。巨大的空场被四个高大的拱门和几十个作为教室的房间环绕,与伊本·白图泰游记中所记载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不同于伊朗和乌兹别克斯坦等地的釉砖贴面,这里的装饰都是砖雕,细节更加丰富,在中东强烈的阳光下,也更具有层次感。末世都是如此,曼苏尔等帝王在位时的辉煌,时难让人想象。
离开经学院我沿着拉设德大街向东走,寻找阿拔斯宫,这座宫殿的建造年代稍早于穆斯坦绥尔经学院,大约在倒数第四个哈里发纳塞在位时期。拉设德街是老城里的第一条大街,传统阿拉伯城市常常由迷宫般曲折的小巷组成,很少有笔直的大街道,直到上世纪初期,奥斯曼帝国即将解体之时,这条东西向大街才建立起来,后来反而成了代表传统巴格达风情的一条古街。五十度的高温下老街几乎空无一人,仔细一看,人们都行走在建筑下面的廊子里,类似中国闽粤地区。巴格达为了行人在夏季行走舒适,主要大街都是骑楼形式。问路过程中,我很惊讶当代伊拉克人对于古迹的无视,他们对自己身旁的古建筑毫无概念,往往在百余米外的街道上用照片问路,依然无人知晓。当然,友好与热情还是一如既往。水烟店里熙熙攘攘的顾客,大街上踢着足球的孩子,都显示着这是一座正常生活的城市,唯有不时见到被炸黑的建筑,和无处不在的便衣警察提醒着我,这里是巴格达。最终,我还是没有找到阿拔斯宫。后来有朋友再去,我特意嘱咐让他拍摄照片,虽然比经学院小得多,但精美程度似乎更胜一筹。
不过在拉设德大街北侧的更为宽阔的大街上,我找到了宣礼塔非常精美的库拉法清真寺,这座清真寺建于十世纪早期,后经多次翻修,现存宣礼塔仍为阿拔斯王朝原物。在清真寺对面,还有座名为拉汀的教堂,初看它的穹顶造型,以为是东方教会的东西,走入一问,才知是天主教的,建于奥斯曼帝国时期。和一般人想象不同,巴格达的基督教人口将近百分之十,且影响力颇大。然而看见我要拍照,教堂内的信众如临大敌,几乎是扑过来阻止我,从中也可以感觉到,当地基督徒小心翼翼的生存状态。
原计划要看巴格达城内另一座著名的阿拔斯建筑,祖默鲁德·卡顿清真寺该寺建于阿拔斯王朝末期,由倒数第四位哈里发纳赛尔的母亲建立。这座清真寺有着仅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北部才有的奇特尖顶造型,从反映阿拔斯王朝巴格达城市风光的画作上可以看出,当时的巴格达有很多这类建筑,然而当地人对古迹还是一如既往不在意,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将我拉到了一处错误地方,一个顶部确实很类似的阿马尔·苏拉瓦迪墓。阿玛尔是第一任哈里发贝克尔的后裔,是苏菲主义者,我之前并不知道这里,所以也算误打误撞,因祸得福了。
从尖塔的造型和建筑外观上精美的浮雕来看,这座建筑最古老的部分应该也建立于阿拔斯王朝,但是后世有很多添建和改动。两位神职人员接待了我,这是我在伊拉克第一次和逊尼派亲密接触。他们带我上了房顶,近距离参观圣墓的尖顶,俯瞰下面的平民墓地,继而带我进入室内,观看圣墓大门处的早期砖雕。他们完全不同于在什叶派地区被妖魔化了的形象,留我直到余晖散去,共吃开斋饭后,还帮我打车去了卡济米耶圣墓区。
多说一句,在巴格达寻找旅店,比在纳杰夫、卡尔巴拉这样的城市困难得多,因为安全形势不好,这里很少有针对外国人的小型旅店,而几个著名的大酒店如曼苏尔、喜来登价格奇贵,还经常受到袭击。我正一筹莫展之际,想到卡济米耶圣墓区应该同前两个圣城类似,于是在天黑以后,便坐车去了那里。果然,沿着老城街道全是面向外国人开放的小旅馆,我随便挑了一家便住下了。
卡济米耶的夜晚同纳杰夫和卡尔巴拉一样热闹,这里好像是独立于巴格达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圣墓埋葬了什叶派第七和第九位伊玛目,因为从第七位伊玛目开始,传承系统已不被什叶派的另一大分支伊斯玛仪派所承认,所以这里的地位明显低于纳杰夫和卡尔巴拉,朝圣者的穿着也随意得多,男士很多穿着短袖衣服,女士也很多只是简单包着彩色头巾。进入圣墓内,单从建筑上来讲,这里比纳杰夫和卡尔巴拉更值得一看。因为海湾战争期间,伊拉克南部什叶派曾经进行过一次几乎占领了半个伊拉克的起义,萨达姆在镇压时,炮轰纳杰夫和卡尔巴拉,导致卡尔巴拉建筑全毁,纳杰夫也受到很大破坏,而巴格达的圣墓保存是相对完整的。然而这里的安检也最为严格,相机在离圣墓二三百米远的地方就被收走。
我早早回到旅馆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去我在伊拉克最想去的地方,萨珊波斯首都泰西封遗址。新巴比伦灭亡之后,两河流域进入阿契美尼德王朝,政治中心逐渐由伊拉克转移至伊朗。亚历山大东征后,塞琉古王朝定都底格里斯河西的塞琉西亚。帕提亚(安息)后期,在塞琉西亚对岸建都泰西封,直至萨珊波斯灭亡。泰西封位于巴格达东南约五十公里的马尔丹城南,由于未经考古发掘,城市格局不甚清楚,地表遗留一座建与萨珊晚期的宫殿大门,东侧约七百米有阿拉伯人攻破泰西封后建造的宫殿。马尔丹位于伊拉克逊尼派聚居区南部边缘处,与什叶派地区接壤,安全形势在巴格达以南的诸遗址中最为紧张。宫殿被高墙完全围住,不允许进入参观,即使参观,也不能拍照,我想尽办法,在军队的帮助下,才获得了拍照的权利。
宫殿的主体部分是一个坐西朝东的巨大砖拱,高三十四米,跨度达二十五米,是世界上跨度最大的砖质拱券。拱券北部是一面三十多米高的具有浓郁萨珊风格装饰的墙体,四五排形式各异的拱门组成了朴素而又变化多端的立面。老照片反映了从上世纪初以来,该建筑不断坍塌的状况,拱券南侧的砖墙,拱券东半部都已不复存在。现场所见,砖拱的厚度大约只有一米,和如此巨大的体量相比,堪称薄如蝉翼,在局势如此动荡的地区,它随时都存在塌毁的可能。一四年拱券曾进行过一次大修,希望它能挺立到伊拉克局势稳定的一天。银沙安拉。
7月13日 萨迈拉与奥马尔
(由电视采访整理而成)
告别巴格达,我往萨迈拉而去。该遗址在巴格达以北约一百公里处,公元八三六年,巴格达哈里发受突厥卫队的胁迫,北迁萨迈拉,在这里建立了一座比巴格达更为宏大的都城,但五十多年后,都城再次迁回了巴格达,因此,萨迈拉完整保存了一座中古时期帝国都城型城市瞬时性的规划,有难以替代的价值。一四年下半年,“伊斯兰国”军队一度兵临萨迈拉城下,给古迹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一五年恐怖势力虽已清除,但当地形势依然紧张。萨迈拉遗址主体位于底格里斯河东,现代的萨迈拉城的北部,大致可分为南北两个大城,顺河延伸,绵延将近三十公里,东西宽四五公里,极为广阔。现代萨迈拉城之南及底格里斯河西,还零星分布着七八处规模宏大的宫殿与园林,所有这些,几乎都是抬眼可见的地表遗存,即使在卫星图上看,都让人惊叹不已。
站在现在萨迈拉城内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北方那座高达五十二米的萨迈拉清真寺宣礼塔。这是萨迈拉乃至整个伊拉克最具标志性的建筑。宣礼塔南侧有一座长二百四十米,宽一百五十八米的巨大清真寺,目前仅仅遗存外墙。这里受到了良好的保护,塔下可以看到世界遗产标志,且有军队在西侧入口处看守,不收取门票。塔和清真寺墙体皆有一定程度的修缮,少量游客亦在宣礼塔上和清真寺内部游玩。站在塔顶,大清真寺、萨迈拉城和金顶清真寺以及底格里斯河尽收眼底。乘车沿公路向北行二十公里,就到了北城北部的另一座带有螺旋宣礼塔的清真寺,名为阿卜杜拉夫,格局与萨迈拉相同,但面积和高度几乎小了一半。从老照片上可以看出,旧时的宣礼塔几乎拦腰折断,但现在已补修完整,但清真寺还保持着残垣断壁的外观。这一区域几乎完全处于戈壁之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同样没有任何保护的还有两个清真寺间二十公里几乎连续不断的房屋基址。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前行,底格里斯河的冲积平原依旧如镜面一般平坦,无数道高不到一米的墙体,密密麻麻排列在广袤的戈壁上,找一高处俯瞰,几乎可以识别出每一户家庭的房屋格局。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土遗址群,但它们慢慢风化、坍圮的现状让人无比痛心。
我被抓,是看完萨迈拉回巴格达的路上,街头检查点的长官英语非常好,并没任何产生误会。说清来由之后,我开始清点我的东西,突然,两位军人架起我,来到一间破旧的建筑前,二人没有解释,打开门便让我进去。两侧是望不见尽头的铁栅栏,无数人握着铁栅栏绝望呼喊,不等我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二人已将牢门打开,将我推入后转身离去。不知多久后,我终于敢转过身了,就着仅有的一点光亮,我看清了这牢房的模样,二十平方大小,三四十人挤在其中,有位牙医叫迈哈麦德,他先向我介绍自己,随后身后人开始逐个介绍,介绍他叫们什么,来自哪,为什么被抓到这里。日落吃饭时,所有眼睛都盯着我,见我吃完了,他们才端起盘子。第一夜过去了,第二夜过去了,我渐渐看清了这个地方,这是一间老旧的监狱,八间牢房分列两侧,关押者基本都是医生、老师、记者。七月的伊拉克酷热,每到中午气温便迅速飙升至五十度,牢房内只有一个小空调,所有人没有异议,都将离空调最近的位置让于我。因为地方实在是太小了,每到晚上,大家只能轮换睡觉。停电是最可怕的,空调只要停止运转,温度会瞬间升至六十度,很开便有人口吐白沫,送出去后再未回来。在牢房中我最好的朋友叫奥马尔,别人说他是小偷,不待见他,但他对我却极好,见我心情不好便讲各种笑话,夜晚时,还用胳膊给我当枕头。出狱离开那日,他送我一个旧铁丝拧成的戒指,让我别忘了他。这段遭遇让我最感慨的,是他们对生活的淡定,牢房中有个小电视,开始可以换台,大家便调至中央电视台阿语频道,虽然对白听不懂,但至少情节我能明白。后来电视不让换台了,我便在监房中教大家唱昆曲、写汉字,还给每个人起了中文名字。最后出狱那日,见接我的中国人来了,整个监狱都欢呼起来,所有人伸出手,与我击掌、握手。两位狱警将奥马尔放了出来,他拿着我的鞋,我使劲抱着他,想记住他的味道。我从未想过,访古之行会发展成如此,多年过去,万分感谢所有营救过程中帮助我的人。如今我仍与艾哈迈德医生有联系,希望未来能再见到奥马尔。
终。
我与刘兄识于17年末,因为为刘兄读了我介绍阿富汗的文章,便说认识认识。很可惜,除了微信与电话,我与刘兄从未于现实中谋面。人生无常,只望刘兄所留资料能帮助更多人。